番外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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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一
二十年後。
冬末春初，尚還有些春寒料峭，林鳶走出宮門，女使上前為她撩開車簾。
正欲上馬車，卻忽聽身後，傳來一道陌生，亦有些耳熟的聲音，遠遠喚住了她：“恩國公夫人。”
微頓了一下腳步，林鳶側首望去，見到來人是誰之後，她的眼眸中先是劃過一抹怔楞與詫異，旋即，她微微福身，向來人還禮：“裴大人。”
裴應走向林鳶，望了一眼她垂眸，一言不發，但卻顯而易見流露著悲傷與黯然的面容，同樣沈默了一瞬，方才開口問道：“夫人是方才自宮中出來嗎？”
聞言，雖不解裴應為何要明知故問，但林鳶還是輕頷了下首，應道：“正是。”
此時此刻，林鳶透露著傷痛與憔悴的神色，與異常沈默的反應，無不揭示著裴應心中的猜測，應當十之八//九沒有出錯。
可是，仍舊不死心，裴應忍了又忍，躊躇了又躊躇，卻還是不由得開口，問道：“娘娘她……她如何了？”
聽到裴應這般詢問，林鳶的眼眶，幾乎倏地變得通紅。
她輕輕地搖首，聲音中帶著些低啞的哽咽：“還是臘月的老樣子。”
林鳶的一番話，教裴應不禁沈默了下去。
二十年前，被蔭國奸細所綁架，不慎頭部重傷的林鸞，在一連幾月的昏迷後終於醒了過來。
只是，她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，勉強死裏逃生，這二十年以來，身體卻並不曾完全恢覆。
許是緣於撞傷得厲害，又許是緣於當年太刻骨銘心的傷痕，教林鸞下意識地遺忘埋藏了從前的記憶，這些年來，林鸞的精神總是不濟，常常是恍惚的時候多，清醒的時候寥寥無幾。
去歲臘月，許是長年累月苦澀的湯藥的療愈，又許是上天垂憐，混沌多年，一度不知春秋的林鸞，終於有所好轉。
只是，不待所有人欣喜多久，他們便驚詫而悲傷地發現，從前雖然意識不清，但身體勉強可以稱作尚可的林鸞，竟病來如山倒，一夜之間，纏綿病榻，病痛纏身。
戰戰兢兢的太醫說皇後娘娘如今的康覆，十之八九是緣於時日無多，回光返照，無人願意接受這個教人悲痛絕望的消息，只是……
只是，對二十年前所發生的一切，所有知曉內情的人，皆是心照不宣。
林鸞是個涼薄的人，她對自己太絕情，多年的負罪感好似一把沈重的枷鎖，將她畫地為牢，難以掙脫一步。
可她又是個太眷戀恩情與舊情的人，這麽多年，早已是白雲蒼狗，無人知曉的皇室密辛，她卻仍舊不肯放下，煎熬背負著，不惜逼垮了自己。
林鳶知曉，心病還須心藥醫，她亦知曉，聖上不會不曉得這個道理。但，他們更心知肚明的是，能解開林鸞夢魘一般心結的人，早已經逝去，不會再回來了。
望著飄落在腳邊的一片灰褐色枯葉，林鳶勉強忍著眼眶的酸澀，不曾落下淚來。
她壓抑著話中的哽咽，低聲道：“太醫說，娘娘這是陳年舊疾，頑瘴痼疾經了這幾十年，難以療愈，恐怕……恐怕便在今年裏了……”
她的聲音愈來愈低，漸漸消失於呼嘯的風聲之中。
聽罷林鳶的這一番話，仿佛遇到了晴空霹靂一般，自多年前蕭決故去，便自朝中隱去，閉門謝客，少問世事的裴應，只覺得難以接受，難以置信。
想到這些年來，緣於頭部受傷，而一直有些糊塗，不記事的林鸞，與前年她好不容易有所恢覆的好消息，裴應失聲道：“怎麽……怎麽會這樣？娘娘前年方才好轉些，怎麽……怎麽……”
望了一眼面前語無倫次，似是受了巨大打擊的裴大人，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一般，林鳶不曾詫異裴應面上悲痛而不可置信的神色，亦不曾回答他喃喃自語似的問題。
眼中淚光閃閃，林鳶苦笑了一下，搖首道：“我倒寧願娘娘仍舊如從前那般糊塗著，至少糊塗著，不會如現在這般剖心泣血，痛入骨髓，不僅人痛苦，於病情更是了無增益，只是加重罷了。”
林鳶的這一番話，教裴應久久地沈默了下去。
他佇立在原地，身上籠罩著幾重風霜與悲愴。
想到兩人同樣牽掛的林鸞如今的境況，林鳶只覺得鼻尖酸澀得愈發厲害。
用帕子輕拭了一下眼角的淚痕，林鳶抑制住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緒，勉強笑了一下，同裴應道：“瞧我，都說了什麽糊塗話。”
說罷，眼眶泛紅的林鳶，微微對面前的裴應福了福身。
她恢覆了平日裏恩國公夫人應當有的文雅端莊，辭別了也已然收斂起了周身情緒，但卻仍舊不曾言語的裴應，有禮道：“裴大人，家中俗務纏身，便先告辭了。”
裴應不再提及林鸞的事，他按捺著心中翻湧的萬般酸澀與痛楚，向林鳶還禮。
目送恩國公府的馬車離去之後，他在宮門前駐足，任寒風侵襲，卻久久不曾離去。
日暮時分，宮中皆已經掌起了燈。
香暖馥郁的羅帷掩映下，柔和的燈光微有些黯淡。小珍握著床榻上母親細瘦的手腕，瞧著母親因病痛折磨而憔悴蒼白的面色，已然泣不成聲。
趴在林鸞身上蓋著的錦被上，小珍一面哭，一面握著林鸞的手腕不肯松手。
雖然已經嫁為人婦，但她此時此刻的模樣，卻像個將要失去心愛之物，卻無能為力，只能耍賴皮的孩子。
小珍毫無形象地抽泣著，哭得像個淚人。
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被面上，仿佛斷了線的珠子，她神情淒惶地央求：“母後，不要拋下小珍，不要拋下小珍……”
林鸞只著一身單薄的中衣，半倚半靠，枕著床頭旁的引枕。
望著趴在自己身側，淚水漣漣的女兒，不知不覺，林鸞的眼眶，亦有些發酸。
擡手，輕輕地撫了一下小珍的面容，為她拭去面上的淚水，一如小珍小時候走路搖搖晃晃，不小心摔了跤，一面放聲哭泣，一面害怕地求母親抱，決計不肯自己再走時，林鸞為她擦去稚嫩面容上的淚痕，勸慰她已經長大了，以後長長的路，皆要自己去走一般，林鸞嗓音微啞地輕聲道：“小珍，你都是做娘的人了，怎麽還這麽孩子氣呢？生老病死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。”
聽到母親淡然平靜，與從前從不相同的聲音與語氣，小珍只覺心中的惶恐與悲痛愈重。
緊緊抓住林鸞的手掌，小珍淚眼模糊地搖首，語氣急促而急切地問：“娘親，我不要您死，您告訴我，那些太醫都是在胡言亂語，對不對？”
小珍是林鸞當作掌上明珠寵愛了幾十年的女兒，她又何嘗舍得見她這般悲痛。
只是，有些事，便是再怎麽想要挽留，也不過是指間沙，用力與否，最後皆是什麽都留不住。
林鸞不想騙小珍，於是在她急切的，希冀的目光中，只能沈默著，目光悲傷。
小珍等不到母親的回答，像是溺水之人想要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，哀求的，淒傷的目光覆又望向立於一旁的冬琴，淚水漣漣地搖首問道：“冬琴姑姑，那些太醫都是在胡說八道，我娘親身體很好，不會有事的，對不對？”
冬琴望著滿面淚痕的公主，心中既悲愴，又不落忍。她不曉得該如何回覆她，於是只能久久沈默著。
心中明明已經知曉事情無可轉圜，可是，終究還是不肯面對。小珍緊握著床榻上的林鸞的手腕，泣不成聲：“娘親，我真的不能沒有您，您不要拋下我，不要不要我，以後我會好好聽您跟父皇的話，再也不跟你們頂嘴了……”
小珍實在不曉得，為何去年母親的病方才好轉了許多，到今年短短數月的功夫，卻又嚴重到這般地步。
面頰埋進林鸞身上的錦被中，小珍握著她的手，頹然又哀傷地抽泣著：“咱們一家四口，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好好的，您為什麽忽然這麽狠心，要離開我們？難道您不知道，沒了您，我，父皇，哥哥，都會活不下去的，真的活不下去的……”
林鸞看著面前的小珍，鼻腔酸澀。
半晌，她擡手，為小珍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發髻，忽地輕聲道：“傻丫頭。”
終於得到了母親的回覆，小珍擡首，眼淚漣漣，一言不發地望著她，目光中雖有一絲埋怨與責怪，但更多的，卻是濃重的不舍。
林鸞輕撫著小珍的頭發，聲音微啞地安慰她：“誰沒了誰，都能好好活下去的……”
母親的聲音愈來愈低，好似太過疲憊了。小珍看著面前的林鸞，見她已然闔上了眼眸，面容憔悴，神色倦怠，心中不舍又不忍。
伸手，為已然陷入了昏睡的林鸞掖了掖被角，小珍神色有些呆呆地望著面前的母親，眼淚順著面頰，一滴一滴地砸落在被面上。
寢殿的房門忽然被人自外面推開，小珍垂首，為自己拭去面上的淚痕，轉頭去瞧。
見推門之人是垂首斂目的何忠總管，小珍曉得是父親來了，寢殿裏的宮人也都躬身行禮。
她淚眼婆娑地看著站在寢殿門口的父親，被惶恐，傷痛煎熬了許久，空落落沒有安全感的心，忽然變得好軟弱。
小珍原本想要尋求父親的安慰與支撐，一如從前，母親是遇到挫折，溫柔耐心的傾聽者跟引路人，父親是頂天立地，可以保護他們一家四口，乃至天下所有人的參天大樹。
可是，小珍等了許久，也不曾等到父親走進寢殿。
蕭凝站在寢殿的門前，腦海中，忽然浮現出那句近鄉情怯的詩句來。
他想來看她，心裏有百般的思念縈繞。
但，想到記憶已然恢覆的她，從來都將世事掌控於掌心的帝王的心裏，卻忽地又湧現出一絲不知所措的怯意來。
小珍不曉得父親為何一語不發，只是站在寢殿的門前檐下，素來平靜淡漠，好似既無煩惱，也無困難可以難倒他的面龐上，竟破天荒浮現出一抹怔楞。
淚眼朦朧間，小珍看著身著一襲玄色鶴氅，立於寒夜之中的父親。
隨風搖曳不定的醺醺燈影，披落他一身，但不知為何，他的整個人，卻好似仍舊被濃得像墨，無邊無際的黑暗所籠罩一般。
父親像一棵伶仃孤獨的樹。
小珍忽然覺得，此時此刻的父親，一點都不像所有人交口稱讚的征平蔭國，揚威海外，鼓勵商貿，使他們大宣空前強盛繁榮，好似無所不能的聖明君主。
反倒只是像個形單影只的可憐人。
不曉得為什麽，看著這樣不覆從前意氣風發，而被隱隱悲愴籠罩的父親，又想到如今與從前溫柔糊塗的性子大相徑庭，變得有些冷情的母親，小珍的心中，忽地湧上一段久遠的，短暫的記憶碎片來。
——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可不知為何，如今小珍卻能記起那是幼時同哥哥捉迷藏的時候，她狡黠地藏在了禦花園的假山中，良久，皆不曾有人找到她。
年幼的小珍藏在假山中，等了許久，直到日暮黃昏，暑氣不再燥人，她方才準備從假山中出來。
不期然，卻聽到灑掃禦花園的宮人們的竊竊私語。
其實小珍對旁人的事情，向來是不甚關心的。聽到宮人們的低聲議論，她擡步欲走，只是，下一刻，在聽到他們是在議論母親之後，她忽地頓住了腳步。
小珍小小的身形隱藏在假山後，她聽到宮人們還在繼續議論她的母親，雖並未汙蔑抹黑什麽，只是平常地感慨皇後的身體多年不曾痊愈，但小珍卻還是站在假山後，仍舊不曾離開。
因為她聽到宮人們，不知為何，提及了她早已因病去世的親叔父，所議論的內容，是她聞所未聞的。
那個上了年歲的老嬤嬤神神秘秘地說，她的那位親叔父，其實是罪該萬死，五馬分屍也不為過的叛國之人。
老嬤嬤還說了什麽來著？小珍努力自腦海中搜尋，想要拼湊起這一段短短的，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來……
她終於想起，老嬤嬤還諱莫如深，意味深長地寥寥幾句提起過，這位去世多年，在皇室中早已沒什麽存在感的叔父，同母親好似有什麽牽連。
這不過是宮人們無聊的嚼舌頭的閑話，小珍知曉自己不該放在心上的。
可是後來，不曉得為什麽，小珍卻時時會想起這樁事來，並且心中有無數的疑問——
叔父跟母親到底有什麽關系？叔父是個壞人嗎？母親如今的病，是叔父害的嗎？
長大後，小珍也曾緣於偶爾的好奇，而翻閱本朝國史與太廟玉牒，她想知曉埋藏多年，隱藏於平靜下的塵封舊事。
可多年以來，她所探知到的，關於這位已故的安平王的事，也不過幾句語焉不詳，像是敷衍的記載罷了。
她也曾經去過安平王府，安平王府如今雖還在，府中也還有從前的下人們在維持，但沒有了原本的主人，安平王去世前也並未成親，更不曾有子嗣可以繼承偌大的王府，久而久之，自然荒蕪下來。
或許再過十幾年，這裏便會或破敗，或換門匾，最終成為它的新主人的宅院，安平王與安平王府便永遠地湮滅於當下的人們，今後的史書中。
有時，連小珍都會好笑於自己的疑心病，這種連蛛絲馬跡都稱不上，跟民間有些話本子的情節一般，只為吸引人們好奇與窺探欲的所謂“宮廷秘辛”她竟然都會相信，還莫名在意了這麽多年。
可是如今，不曉得為什麽，小珍卻又想起了這樁舊事，她的心中，從前那些不曾得到解答的問題，又與悲痛一齊湧上心頭。
如今母親這般折磨自己，與要拋下他們，同那位早逝的叔父，會有什麽關系嗎？
還有一章番外，寫了一半了，開森~\(≧▽≦)/~
不過，最近實在卡文太嚴重，小天使們如果覺得這章不太好，我會再修改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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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頓了一下腳步，林鳶側首望去，見到來人是誰之後，她的眼眸中先是劃過一抹怔楞與詫異，旋即，她微微福身，向來人還禮：“裴大人。”
裴應走向林鳶，望了一眼她垂眸，一言不發，但卻顯而易見流露著悲傷與黯然的面容，同樣沈默了一瞬，方才開口問道：“夫人是方才自宮中出來嗎？”
聞言，雖不解裴應為何要明知故問，但林鳶還是輕頷了下首，應道：“正是。”
此時此刻，林鳶透露著傷痛與憔悴的神色，與異常沈默的反應，無不揭示著裴應心中的猜測，應當十之八//九沒有出錯。
可是，仍舊不死心，裴應忍了又忍，躊躇了又躊躇，卻還是不由得開口，問道：“娘娘她……她如何了？”
聽到裴應這般詢問，林鳶的眼眶，幾乎倏地變得通紅。
她輕輕地搖首，聲音中帶著些低啞的哽咽：“還是臘月的老樣子。”
林鳶的一番話，教裴應不禁沈默了下去。
二十年前，被蔭國奸細所綁架，不慎頭部重傷的林鸞，在一連幾月的昏迷後終於醒了過來。
只是，她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，勉強死裏逃生，這二十年以來，身體卻並不曾完全恢覆。
許是緣於撞傷得厲害，又許是緣於當年太刻骨銘心的傷痕，教林鸞下意識地遺忘埋藏了從前的記憶，這些年來，林鸞的精神總是不濟，常常是恍惚的時候多，清醒的時候寥寥無幾。
去歲臘月，許是長年累月苦澀的湯藥的療愈，又許是上天垂憐，混沌多年，一度不知春秋的林鸞，終於有所好轉。
只是，不待所有人欣喜多久，他們便驚詫而悲傷地發現，從前雖然意識不清，但身體勉強可以稱作尚可的林鸞，竟病來如山倒，一夜之間，纏綿病榻，病痛纏身。
戰戰兢兢的太醫說皇後娘娘如今的康覆，十之八九是緣於時日無多，回光返照，無人願意接受這個教人悲痛絕望的消息，只是……
只是，對二十年前所發生的一切，所有知曉內情的人，皆是心照不宣。
林鸞是個涼薄的人，她對自己太絕情，多年的負罪感好似一把沈重的枷鎖，將她畫地為牢，難以掙脫一步。
可她又是個太眷戀恩情與舊情的人，這麽多年，早已是白雲蒼狗，無人知曉的皇室密辛，她卻仍舊不肯放下，煎熬背負著，不惜逼垮了自己。
林鳶知曉，心病還須心藥醫，她亦知曉，聖上不會不曉得這個道理。但，他們更心知肚明的是，能解開林鸞夢魘一般心結的人，早已經逝去，不會再回來了。
望著飄落在腳邊的一片灰褐色枯葉，林鳶勉強忍著眼眶的酸澀，不曾落下淚來。
她壓抑著話中的哽咽，低聲道：“太醫說，娘娘這是陳年舊疾，頑瘴痼疾經了這幾十年，難以療愈，恐怕……恐怕便在今年裏了……”
她的聲音愈來愈低，漸漸消失於呼嘯的風聲之中。
聽罷林鳶的這一番話，仿佛遇到了晴空霹靂一般，自多年前蕭決故去，便自朝中隱去，閉門謝客，少問世事的裴應，只覺得難以接受，難以置信。
想到這些年來，緣於頭部受傷，而一直有些糊塗，不記事的林鸞，與前年她好不容易有所恢覆的好消息，裴應失聲道：“怎麽……怎麽會這樣？娘娘前年方才好轉些，怎麽……怎麽……”
望了一眼面前語無倫次，似是受了巨大打擊的裴大人，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一般，林鳶不曾詫異裴應面上悲痛而不可置信的神色，亦不曾回答他喃喃自語似的問題。
眼中淚光閃閃，林鳶苦笑了一下，搖首道：“我倒寧願娘娘仍舊如從前那般糊塗著，至少糊塗著，不會如現在這般剖心泣血，痛入骨髓，不僅人痛苦，於病情更是了無增益，只是加重罷了。”
林鳶的這一番話，教裴應久久地沈默了下去。
他佇立在原地，身上籠罩著幾重風霜與悲愴。
想到兩人同樣牽掛的林鸞如今的境況，林鳶只覺得鼻尖酸澀得愈發厲害。
用帕子輕拭了一下眼角的淚痕，林鳶抑制住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緒，勉強笑了一下，同裴應道：“瞧我，都說了什麽糊塗話。”
說罷，眼眶泛紅的林鳶，微微對面前的裴應福了福身。
她恢覆了平日裏恩國公夫人應當有的文雅端莊，辭別了也已然收斂起了周身情緒，但卻仍舊不曾言語的裴應，有禮道：“裴大人，家中俗務纏身，便先告辭了。”
裴應不再提及林鸞的事，他按捺著心中翻湧的萬般酸澀與痛楚，向林鳶還禮。
目送恩國公府的馬車離去之後，他在宮門前駐足，任寒風侵襲，卻久久不曾離去。
日暮時分，宮中皆已經掌起了燈。
香暖馥郁的羅帷掩映下，柔和的燈光微有些黯淡。小珍握著床榻上母親細瘦的手腕，瞧著母親因病痛折磨而憔悴蒼白的面色，已然泣不成聲。
趴在林鸞身上蓋著的錦被上，小珍一面哭，一面握著林鸞的手腕不肯松手。
雖然已經嫁為人婦，但她此時此刻的模樣，卻像個將要失去心愛之物，卻無能為力，只能耍賴皮的孩子。
小珍毫無形象地抽泣著，哭得像個淚人。
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被面上，仿佛斷了線的珠子，她神情淒惶地央求：“母後，不要拋下小珍，不要拋下小珍……”
林鸞只著一身單薄的中衣，半倚半靠，枕著床頭旁的引枕。
望著趴在自己身側，淚水漣漣的女兒，不知不覺，林鸞的眼眶，亦有些發酸。
擡手，輕輕地撫了一下小珍的面容，為她拭去面上的淚水，一如小珍小時候走路搖搖晃晃，不小心摔了跤，一面放聲哭泣，一面害怕地求母親抱，決計不肯自己再走時，林鸞為她擦去稚嫩面容上的淚痕，勸慰她已經長大了，以後長長的路，皆要自己去走一般，林鸞嗓音微啞地輕聲道：“小珍，你都是做娘的人了，怎麽還這麽孩子氣呢？生老病死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。”
聽到母親淡然平靜，與從前從不相同的聲音與語氣，小珍只覺心中的惶恐與悲痛愈重。
緊緊抓住林鸞的手掌，小珍淚眼模糊地搖首，語氣急促而急切地問：“娘親，我不要您死，您告訴我，那些太醫都是在胡言亂語，對不對？”
小珍是林鸞當作掌上明珠寵愛了幾十年的女兒，她又何嘗舍得見她這般悲痛。
只是，有些事，便是再怎麽想要挽留，也不過是指間沙，用力與否，最後皆是什麽都留不住。
林鸞不想騙小珍，於是在她急切的，希冀的目光中，只能沈默著，目光悲傷。
小珍等不到母親的回答，像是溺水之人想要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，哀求的，淒傷的目光覆又望向立於一旁的冬琴，淚水漣漣地搖首問道：“冬琴姑姑，那些太醫都是在胡說八道，我娘親身體很好，不會有事的，對不對？”
冬琴望著滿面淚痕的公主，心中既悲愴，又不落忍。她不曉得該如何回覆她，於是只能久久沈默著。
心中明明已經知曉事情無可轉圜，可是，終究還是不肯面對。小珍緊握著床榻上的林鸞的手腕，泣不成聲：“娘親，我真的不能沒有您，您不要拋下我，不要不要我，以後我會好好聽您跟父皇的話，再也不跟你們頂嘴了……”
小珍實在不曉得，為何去年母親的病方才好轉了許多，到今年短短數月的功夫，卻又嚴重到這般地步。
面頰埋進林鸞身上的錦被中，小珍握著她的手，頹然又哀傷地抽泣著：“咱們一家四口，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好好的，您為什麽忽然這麽狠心，要離開我們？難道您不知道，沒了您，我，父皇，哥哥，都會活不下去的，真的活不下去的……”
林鸞看著面前的小珍，鼻腔酸澀。
半晌，她擡手，為小珍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發髻，忽地輕聲道：“傻丫頭。”
終於得到了母親的回覆，小珍擡首，眼淚漣漣，一言不發地望著她，目光中雖有一絲埋怨與責怪，但更多的，卻是濃重的不舍。
林鸞輕撫著小珍的頭發，聲音微啞地安慰她：“誰沒了誰，都能好好活下去的……”
母親的聲音愈來愈低，好似太過疲憊了。小珍看著面前的林鸞，見她已然闔上了眼眸，面容憔悴，神色倦怠，心中不舍又不忍。
伸手，為已然陷入了昏睡的林鸞掖了掖被角，小珍神色有些呆呆地望著面前的母親，眼淚順著面頰，一滴一滴地砸落在被面上。
寢殿的房門忽然被人自外面推開，小珍垂首，為自己拭去面上的淚痕，轉頭去瞧。
見推門之人是垂首斂目的何忠總管，小珍曉得是父親來了，寢殿裏的宮人也都躬身行禮。
她淚眼婆娑地看著站在寢殿門口的父親，被惶恐，傷痛煎熬了許久，空落落沒有安全感的心，忽然變得好軟弱。
小珍原本想要尋求父親的安慰與支撐，一如從前，母親是遇到挫折，溫柔耐心的傾聽者跟引路人，父親是頂天立地，可以保護他們一家四口，乃至天下所有人的參天大樹。
可是，小珍等了許久，也不曾等到父親走進寢殿。
蕭凝站在寢殿的門前，腦海中，忽然浮現出那句近鄉情怯的詩句來。
他想來看她，心裏有百般的思念縈繞。
但，想到記憶已然恢覆的她，從來都將世事掌控於掌心的帝王的心裏，卻忽地又湧現出一絲不知所措的怯意來。
小珍不曉得父親為何一語不發，只是站在寢殿的門前檐下，素來平靜淡漠，好似既無煩惱，也無困難可以難倒他的面龐上，竟破天荒浮現出一抹怔楞。
淚眼朦朧間，小珍看著身著一襲玄色鶴氅，立於寒夜之中的父親。
隨風搖曳不定的醺醺燈影，披落他一身，但不知為何，他的整個人，卻好似仍舊被濃得像墨，無邊無際的黑暗所籠罩一般。
父親像一棵伶仃孤獨的樹。
小珍忽然覺得，此時此刻的父親，一點都不像所有人交口稱讚的征平蔭國，揚威海外，鼓勵商貿，使他們大宣空前強盛繁榮，好似無所不能的聖明君主。
反倒只是像個形單影只的可憐人。
不曉得為什麽，看著這樣不覆從前意氣風發，而被隱隱悲愴籠罩的父親，又想到如今與從前溫柔糊塗的性子大相徑庭，變得有些冷情的母親，小珍的心中，忽地湧上一段久遠的，短暫的記憶碎片來。
——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可不知為何，如今小珍卻能記起那是幼時同哥哥捉迷藏的時候，她狡黠地藏在了禦花園的假山中，良久，皆不曾有人找到她。
年幼的小珍藏在假山中，等了許久，直到日暮黃昏，暑氣不再燥人，她方才準備從假山中出來。
不期然，卻聽到灑掃禦花園的宮人們的竊竊私語。
其實小珍對旁人的事情，向來是不甚關心的。聽到宮人們的低聲議論，她擡步欲走，只是，下一刻，在聽到他們是在議論母親之後，她忽地頓住了腳步。
小珍小小的身形隱藏在假山後，她聽到宮人們還在繼續議論她的母親，雖並未汙蔑抹黑什麽，只是平常地感慨皇後的身體多年不曾痊愈，但小珍卻還是站在假山後，仍舊不曾離開。
因為她聽到宮人們，不知為何，提及了她早已因病去世的親叔父，所議論的內容，是她聞所未聞的。
那個上了年歲的老嬤嬤神神秘秘地說，她的那位親叔父，其實是罪該萬死，五馬分屍也不為過的叛國之人。
老嬤嬤還說了什麽來著？小珍努力自腦海中搜尋，想要拼湊起這一段短短的，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來……
她終於想起，老嬤嬤還諱莫如深，意味深長地寥寥幾句提起過，這位去世多年，在皇室中早已沒什麽存在感的叔父，同母親好似有什麽牽連。
這不過是宮人們無聊的嚼舌頭的閑話，小珍知曉自己不該放在心上的。
可是後來，不曉得為什麽，小珍卻時時會想起這樁事來，並且心中有無數的疑問——
叔父跟母親到底有什麽關系？叔父是個壞人嗎？母親如今的病，是叔父害的嗎？
長大後，小珍也曾緣於偶爾的好奇，而翻閱本朝國史與太廟玉牒，她想知曉埋藏多年，隱藏於平靜下的塵封舊事。
可多年以來，她所探知到的，關於這位已故的安平王的事，也不過幾句語焉不詳，像是敷衍的記載罷了。
她也曾經去過安平王府，安平王府如今雖還在，府中也還有從前的下人們在維持，但沒有了原本的主人，安平王去世前也並未成親，更不曾有子嗣可以繼承偌大的王府，久而久之，自然荒蕪下來。
或許再過十幾年，這裏便會或破敗，或換門匾，最終成為它的新主人的宅院，安平王與安平王府便永遠地湮滅於當下的人們，今後的史書中。
有時，連小珍都會好笑於自己的疑心病，這種連蛛絲馬跡都稱不上，跟民間有些話本子的情節一般，只為吸引人們好奇與窺探欲的所謂“宮廷秘辛”她竟然都會相信，還莫名在意了這麽多年。
可是如今，不曉得為什麽，小珍卻又想起了這樁舊事，她的心中，從前那些不曾得到解答的問題，又與悲痛一齊湧上心頭。
如今母親這般折磨自己，與要拋下他們，同那位早逝的叔父，會有什麽關系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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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，最近實在卡文太嚴重，小天使們如果覺得這章不太好，我會再修改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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